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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周前,我从兰州来到位于甘肃东南部的庆阳市新庄镇。这里因“光棍”众多而闻名,而如今,彩礼也高到“城里人”无法想象的地步。由此催生的“人市”,则以一种近乎赤裸的方式,标记着每一桩婚姻的价格。但无论如何,对于每一个理智的新庄人而言,婚是一定要结的。
4月7日这天恰逢农历二十二,是新庄镇上的赶集日。集市的一个角落,聚集的人越来越多,却看不到要买卖的东西。人们似乎在互相交换着什么信息。
早上11点,82岁的孔繁华将自行车停在了镇小学门口,自顾自地蹲在水泥台阶上抽起了烟。从40年前某个百无聊赖的农闲时节开始,老孔便学着村里的其他男人,偶尔给人说说媒,挣些外快。
早上11点,新庄青年李斌飞踢着一双锃亮的皮鞋,穿着板正的西裤走了过来,掏出一根香烟递给孔繁华。可是他自己并不抽烟,只是希望老孔能给自己说个好姑娘。
老孔告诉他,和他约好的姑娘今天不在镇上。然后又掏出一个小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地记了很多人的手机号码。
他翻开一页,指着一串数字,让李斌飞记下,自己先试着联系。小李赶忙掏出手机,记下了这个号码。“哎,上海的号码,我也在上海打工!”小李似乎觉察到了天大的缘分。“那好着呢,回去到上海了,先处个朋友。”顺手又通过电话加了微信。
验证信息是:“是一个媒人说让我联系你。”眼看着他一字一字敲下这段话,我就感受到了这段缘分的脆弱。
这个相亲角(也有人说这是一个“被爱情遗忘的角落”),就是新庄镇大名鼎鼎的“人市”。刚刚过去不久的腊月,是“人市”一年之中人气最盛的时候。平时分散到天南海北去打工的年轻小伙,都提早辞工回家,结伙到“人市”上找对象。媒人们在“人市”上扎堆出现。他们手握十里八村待嫁女青年的信息,以胜似大数据的方式,填补着乡村爱情想象的所有空白。图为梨视频截图,可见腊月的“人市”人满为患。
另一方面,“人市”也如其名,整个过程颇为耐人寻味:人们把嫁女儿索要的彩礼称为“卖”,娶媳妇花费的彩礼称为“卖”。女方在家里相看未来丈夫的场面,胜似国企招聘。图为阳历4月份的“人市”,赶集的大多是老年人。
由于腊月已过,冷清的新庄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。我从上午11点一直等到下午1点半,期间“人市”又陆续来了4、5个媒人,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,而前来“寻味姑娘”的只有李斌飞一个。他没有见到约好的女孩,失望地站在一旁。他说,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。清明节家里老人去世,他才回来,顺道看看能否说个女孩儿。 今年是他混迹“人市”的第3年。眼瞅着自己要奔27,脸上代表着躁动的绒毛也谢落得七七八八了,可媳妇还不知道在哪。
过了一会,另一个媒人也给了李斌飞一个电话,让他“等会再打”。
“就是彩礼一年比一年高,我想早点结婚。”在新庄,这种焦虑无处不在。今年春节,老孔只说成了一对,女方要了18万彩礼。而当地人都认为,往后彩礼还会涨。“一年涨两万,搁谁谁不急。”老孔伸出两根手指,在膝盖骨上点点。
就在两天前,我赶上了当日最后一趟去宁县的长途汽车。天色已暗,下了大巴后,出租车师傅只肯把我拉到和盛镇,而我要去的目的地,是位于甘肃东南边境的宁县新庄镇。除了和坳马镇、太昌镇并称为“新马太”之外,这里又以“光棍村”和“天价彩礼”闻名。 除了和坳马镇、太昌镇并称为“新马太”之外,这里又以“光棍村”和“天价彩礼”闻名。 2010年3万块钱,2011年开始疯长,历经八年时间,如今行情在16到18万之间,平均每年涨2万,甚至有的达到20万,让周边市镇的“城里人”也望尘莫及。
另外,按照陇东地区近几年形成的“规矩”,彩礼还包括且不限于一辆10万块以上的轿车,一幢两层高以上的新房,或者干脆是镇上的一套商品房。
在概括完这段话后,热心的他又总结了一句:“人生跟打游戏没什么差别——不管在哪,人民币玩家才是最后的赢家。”图为村民家的洗澡间。
第二天一早,我走在新庄的集市上,发现这里的青年和城里的孩子一样新潮,他们在网吧里“吃鸡”,在手机上看“快手”,与互联网上的一切无缝接轨。但无论如何,说到结婚这种现实中的问题,大家都很无奈。图为新庄集市上,一个滑板少年走过街头。
村上早就通入了网络宽带。
“现在社会好得很哪,就是这个农村,办个喜事太困难了,都发了愁了。”在村支书家,媒人刘喜才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。朋友托他说亲,村支书的屋子里一下又有了谈资。“孩子多大了,哪个村的,兄弟几人?在哪打工?什么属相?家里几亩地?”
刘喜才在村里做媒多年。和那些只用一张纸、一支笔说媒的相比,有着智能手机的刘喜才显得更加“专业”。在对方填过了各种信息、对儿子的履历“稍事润饰”之后,老刘的人脑系统会自动识别出他认为“可以认识认识”的姑娘。
就这样,经过一支庞大的男性媒人队伍从中翰旋,成了年又还没有许婆家的姑娘,其相貌、年龄、家庭和身体状况,像风一样在村庄各户之间流转。男男女女依照田产、房产、地理位置等要素分门别类。匹配成功后,彩礼会由女方父母提出。礼金一旦谈妥,婚礼会在一个月内火速举行:“如果中间稍有差池,那就又完了。”
村庄深处的路弯弯绕绕,在村民的带路下,我走了很久才来到王小龙家。路过几间窑洞,里面早已废弃不用。王小龙说:“小时候住这样的窑洞,现在很危险,没人住了。”
今年春节,母亲串东家找西家,央告一切碰到的熟人给他说媒:小王不抽烟、不喝酒,不玩游戏,没有不良嗜好。但一听说他住兴户村吊庄时,就都摇摇头:“地势不好,太偏了,还是不见了吧。”连商量价钱的可能性都没有。
虽说如今早就搬到了塬上的平地,门前已是平整的柏油马路,但就因为家离山沟近,离集市远,王小龙在相亲时依旧是被挑剔的对象。
王小龙一家种地的年收入在1万元左右。到镇子上买房,对王家来说不甚实际。
王小龙的父母年事已高,身体不好经常住院看病,花费不少,王小龙暂时还没有存够钱结婚。为了照看老人,他今年春节后也没有再外出打工。
男青年王建峰也住在附近。我见到他时,他坐在电动三轮车上准备出去,忽然发现电源出了问题,便蹲在地上修起车来。
他今年28岁。老实巴交,披星戴月,整年伺候着六亩人口地里那些一年两熟的农作物,一茬玉米,一茬药材。其余时间,就只顾闷头抽烟。“他都不知道相亲过多少姑娘了,都没成。”正在他家门口晒太阳的邻居也为他发愁。一谈到结婚的问题,王建峰就更不爱说话了。
我疑心是不是“闷”造就了他的人生困境,有时候不善言辞很容易抹杀一个人。但事实上,原因很可能是他有个比他小两岁、同样孑然一身的弟弟。“兄弟俩光是操办婚事就得花去不少钱,女孩要是嫁过来,财产也分不到多少,肯定吃苦。”
按理说,弟兄两人、相差两三岁,这样的家庭结构在陇东地区无疑是最完美的。但在“彩礼高企”的当下却成了被挑剔的点。
在这些“光棍青年”频频登上本地头条后,人们谈起“农村彩礼”,都忍不住地联想到“拜金主义猖獗”。但女孩的说法却与之形成了有趣的互文。“现在这社会找一个对的人不容易,好男人少之又少。”小芳是我在这个荷尔蒙单向度旺盛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孩子。她结过婚,那是9年前的事了。“要说起结婚的事情,那说来话长啊,恐怕要从中午一直说到晚上了。”
像是张艺谋电影里生长在广袤土地上的那种倔强女子,小芳既忍受不了我的镜头,也忍受不了把男人和儿子拴在一个裤腰带上就这么过一辈子。对她而言,比“弟兄几个”、“家在哪里”更重要的,是“有没有手艺(事业)”。而彩礼虽是一种粗暴的筛选,但至少也是对女性的保护——防止姑娘嫁到太懒散太穷的人家。“就是不疼女方的人,结婚以后也疼他们那些钱。再说,父母含辛茹苦养大自己,现在去孝敬别人的父母了,要点彩礼不对吗?”图为一户村民在料理午饭。
而在那些重名声的乡人眼里,彩礼不只是补偿父母这么简单。“要是女方家不要彩礼或者要得低的话,传出去了男人倒没事,女人会被人戳脊梁骨,说你‘不值钱’的。”最近父母开始为自己张罗婚事的小丽说。更何况,这些钱不过是从一个男人手里转到另一个男人手里。“嫁了女儿,才有钱娶媳妇。”多年来,这个“刚性需求”像浓酸一样,溶解了许多个“小丽”的命运。图为集市上一名男孩教女孩套圈。
由于计划生育和重男轻女留下的惯性,据预测,目前大概有三千至四千万中国适婚男青年无法结婚——在生育观念大过天的新庄老一辈眼里,这事就像中年人的幽默感一样,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发让人笑不出声。图为镇上的老人们围坐一团打牌晒太阳。
今年正月,刘喜才说了50多对媒,都没成。就连自己的儿子,如今也是单身。“结了2次,离了2次,前前后后花了近30万。没办法,女娃太少。”图为玩“套圈”游戏的男青年。过去那个城乡二元制、粮票严格控制城镇人口的年代,是农村穷人娶媳妇最容易的年代。没钱的农村青年,东借西凑齐一套“三转一响”,结婚后再还回去就万事大吉了。人口流动放开后,广大农村青年涌入城市打工,成了一股潮水的方向。即使是西北农村,时滞十余年之后,这股潮水也姗姗而至。这里的人们才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农民不种地也能富裕起来。
于是,大量初中肄业的青年男女从黄土高原出发,奔向沿海各大厂区,一举代替了中原地区的有生力量,成为劳务输出的的中坚。图为在村路上聊天的初中生。
年轻人少了,网传“大新庄唯一营业的网吧——扬帆”,也在苟延残喘后关门大吉。而背后的,是农村人口,特别是女性的流失。年轻女孩们怀揣梦想背井离乡,留在大城市追求更好的生活,很少有人愿意嫁回来。她们中的有些人敏锐地察觉到,结婚可以不为生存,只为爱了。
而秉承上一辈意愿,留在家乡继承土地的汉子们,则没法找到伴侣。
这一次,新庄的女人握住了命运的咽喉,在人口不断下降的同时,让彩礼的赋值和“中介费”节节攀升。而不变的是,结婚和生育仍然是类似于呼吸一样的人生必须,唯独可以和爱情无关。
父母通过长途电话,把对婚姻的痴迷和狂热,以及“孤独毫无益处”的偏颇想法,一一灌输给在外打工的儿子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,新庄的离婚率也居高不下:“认识时间太短,感情基础不深。”又或者是:“女孩在外面早就谈了男朋友,受不了逼婚,跑了。”图为集市上的一对恋人。当然,故事也可能存在另一种剧本。鞭炮声落幕,第二天,新郎新娘在晨光中揉揉惺忪的睡眼,开始为下一辈的彩礼发奋。
多年以后,王小龙站在新庄热闹的集市大街上,想起了分手2年的前女友。他说,男孩和女孩聊得差不多,会去集市上逛街,吃饭。说到自己喜欢的女孩,他觉得还是要性格上合得来,“文化水平也不能太低。”具体还有什么要求,自己也说不清楚了。
而我逛了逛集市,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娱乐场所,仅有的2个网吧一个关门了,另一个网吧里,零星几个学生在打着游戏。
集市上的杂技表演。
今年34岁的郭龙也时常到集市上去,农闲时,三个孩子总是缠着他去镇上玩。他和老婆也是托媒成的亲。他说,等他的女儿长大了,不会要那么高的彩礼。
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也许未来结婚可能就不要彩礼了。我可不想等我老了,女儿女婿不来看我。”
李斌飞看了看手机,上海的老乡还没有通过好友验证。那串静静躺在通讯录里的号码,更像是善心人开出的一张无用药方。当下的江南已到了花木织锦,蛙鸟齐鸣的大好春光。清明过后,他就要再次进厂了。他觉得,“还是打工认识女孩比较实在”。他的微信名叫“未来的一切,还都是未知数”。正如躺在他脚下的周朝发源地,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,这里只负责发端,却不指明未来。